春寒料峭的日子,我來到永定區(qū)新橋鎮(zhèn)丁家莊居委會。這里住著一位志愿軍老戰(zhàn)士丁裕超。丁裕超的老伴早去世了,兒女們都住在城里,他卻堅持一個人住在鄉(xiāng)下。雖然快80歲的人了,可洗衣做飯,自己卻能料理,房前屋后,盡是坡坎和山林,他依然如履平地。他耳聰目明,思路清晰,記憶超常,知道記者要來,準備了一肚子的軍歌。
黎明前的黑暗 丁裕超出生前,父親丁建銀就離開家當了紅軍,在營部當軍需長。1934年,部隊在永順塔臥吃了敗仗,被打散,父親只好輾轉回家。因為怕白狗子抓捕,能做木匠的父親只好隱姓埋名地吃百家飯,有時偷偷地回來一趟??谷諊埠献鲿r期,父親被抓,后經(jīng)地方上開明紳士的聯(lián)名保釋,父親有了人身自由,他積極投身抗日救亡活動,擔任教字埡抗日支前聯(lián)運站站長。 丁裕超和三個妹妹全靠母親照料。母親還送他上學讀書。讀四年級時,丁裕超參加了抗日童子軍宣傳隊,拿著木頭做的紅纓槍,白天站崗放哨,夜里去學堂讀書。雖然日子很苦,但丁裕超過得很快樂。 丁裕超講到這里,開始唱當年童子軍唱的歌。他一句不少地唱完所有他唱過的童子軍歌。問他記憶力怎么這么好。他說,年紀大了,一個人尋快活,他每天都唱歌,唱童子軍的歌,唱抗美援朝的歌。他說他就愛唱歌。 1944年母親去世了,讀到五年級的他只好輟學,為了養(yǎng)活自己和三個妹妹,他每天上山挖蕨打葛,或給人做賣工。想到童年遭受的餓肚子的苦,丁裕超忍不住哭起來。到了1949年,國民黨軍敗退西南,丁裕超刻骨銘心地體會到什么是黎明前的黑暗。一天,回家沒幾天的父親被惡霸地主抓走,年僅15歲的丁裕超偷了一個他叫做舅叔的人的槍,打算追上去與他們干,可是舅叔發(fā)覺后奪走了槍,最終他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槍殺在一個山坳里。還有一件事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。一天他挑了一擔柴進城,遇到住在十字街的楊婆婆要買柴,楊婆婆因剛添上孫子,心里高興,他又錦上添花地說了句“恭喜您一養(yǎng)成人”,楊婆婆更高興了,給他煮了四個雞蛋吃,然后問他一擔柴要多少錢,他報了個比平時高兩倍的價五千萬,楊婆婆給了他五千四百萬。他興沖沖地去買米,米行老板看他可憐,多給他稱了半斤,一共四斤半。他心里不樂意,讓老板把楊婆婆給的紙錢稱一稱,結果稱出了五斤。錢比米還重半斤。丁裕超說,國民黨腐敗,沒能力執(zhí)政,活該被共產(chǎn)黨趕到臺灣去。
將革命進行到底 丁裕超清楚地記得,1950年元月5日,他16歲零6天,地方上組織選舉。他當過童子軍,希望自己選個兒童團團長當當,結果他被選成了農(nóng)會主席。一切權力歸農(nóng)會,農(nóng)會主席是個很大的官。他不敢干。組織上鼓勵他,讓他邊干邊學,還給他配了一支短槍和24發(fā)子彈。丁裕超風風火火地奔走在田間地頭和各農(nóng)戶之間,打土豪、分田地,組織大家搞好生產(chǎn),從此真正當家作主了。 幾個月后,丁裕超被送到永順塔臥干訓班學習。在那里,他第一次看到“努力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”的橫幅標語,便問教員那是什么意思。得到耐心解釋,他聽得有些懂了。開憶苦大會時,丁裕超帶頭上臺,訴得聲淚俱下,他發(fā)誓,是毛主席和共產(chǎn)黨讓他一家過上了好日子,他要一輩子干革命,將革命進行到底。那樣的誓言,發(fā)自肺腑,沒有絲毫虛情假意,并影響了他一生。 學員們來到永順大山里,配合地方搞剿匪建政工作。當時國民黨暗中組織的反共勢力到處報復和槍殺農(nóng)會干部及其同情者,妄圖隨時顛覆新生的人民政權。丁裕超和五、六位學員住在一個學堂的木樓上,一天夜里他到木樓后面拉屎,發(fā)覺后面山坡上來了一股土匪。土匪一般都成群結隊行動,不敢落單,丁裕超暗中觀察,估計對方有五、六十人槍。他馬上回到木樓,叫醒其他學員,將人員兩個分成一組,然后走出木樓,對著山上伺機而動的土匪開了一槍,虛張聲勢地喊到:“一班向左,二班向右,三班跟我來?!逼渌麑W員也都跟著開槍。他們一個班級共30多位的學員,晚上都五、六個一處分散住在附近幾個山頭村莊,聽到槍聲,大家馬上起床,一邊奔跑一邊朝這邊開槍。結果土匪以為被工作隊和解放軍反包圍了,便作鳥獸散。由于丁裕超及時發(fā)現(xiàn)土匪動向,又沉著冷靜地指揮了這次不戰(zhàn)而屈人之兵的反包圍戰(zhàn),他受到了表彰,并立下了一等功。
鴨綠江邊唱軍歌 1951年5月,抗美援朝已打了半年多,國內(nèi)保家衛(wèi)國的支前活動如火如荼,丁裕超報名參軍了。經(jīng)過幾個月整訓,他們一身戎裝,從大庸出發(fā),至常德登船,過洞庭湖,在岳陽坐火車到武漢。在武漢,部隊要求換軍裝,身上的這身軍裝剛穿一個星期,那是有生以來穿的最好的衣裝,丁裕超怎么也舍不得換掉。連長對他說,新軍裝比身上穿的那套要多八兩棉花,朝鮮氣候寒冷,換軍裝一是御寒所需,二是軍容軍紀必需,令行禁止,不換不行。 他們坐火車一路輾轉北上,來到鴨綠江邊的安東市時,時間已是10月20日以后了。過江前,一切都進入臨戰(zhàn)狀態(tài),開始有飛機協(xié)同部隊行軍。部隊以連為單位做飯吃,飯剛做好,突然就來了敵機騷擾,丟下好多顆炸彈,接著警報聲響起,多門高射炮向敵機發(fā)射,整個安東市天搖地動,房屋玻璃都震碎了,隨后70多架探照燈打開,照得天地如同白晝,連地上掉顆針都看得見。 都是第一次經(jīng)歷這樣的場面,一些戰(zhàn)士不知是害怕,還是心里難受,忍不住哭了起來,戰(zhàn)士們共有的表現(xiàn),就是做好的飯都不愿吃了。為此,部隊召開連排長會議,要求想辦法讓戰(zhàn)士們吃飯。丁裕超是代理排長,會后,他帶頭吃飯,吃過飯后又組織大家唱《中國人民志愿軍戰(zhàn)歌》:“雄糾糾氣昂昂/跨過鴨綠江/保和平為祖國/就是保家鄉(xiāng)/中國好兒女/齊心團結進/保和平為祖國就是保家鄉(xiāng)/中國好兒女/齊心團結進/抗美援朝打敗美帝野心狼……”歌聲越唱越有氣勢,唱得天地似乎都震動起來。戰(zhàn)士們心里蓄滿了對美帝國主義的仇恨。 第三天,部隊才接到過江命令。火車開到新義州停了,部隊改為徒步行軍。天氣寒冷,地上都凍住了,行軍速度很慢。沿途不時有敵轟炸機掃射。第一天來了三架,部隊早有防備,敵機一來,全部臥倒,部隊沒有傷亡。第二天行軍,敵機又來了,戰(zhàn)士們恨透了,有人竟然架起機槍對著天空打起來,我方的高射炮打下了一架敵機,戰(zhàn)士們解了心頭之恨,一片歡呼。部隊要求沿小路和叢林隱蔽行軍,有一個連不聽勸告,執(zhí)意要走大路,結果敵機一來,全連戰(zhàn)士全部犧牲,無一人幸免。
收復大、小和島 行軍至目的地牛王坡,遇到在那里作戰(zhàn)的部隊打了一個大勝仗,共殲滅敵30多輛坦克,20多輛裝甲車,20多輛汽車。戰(zhàn)士們受到極大鼓舞,恨不得馬上投入戰(zhàn)斗。丁裕超等七個新戰(zhàn)士被整編到一個無坐力炮兵連。全連共227人,是個專打坦克的炮連。 丁裕超驕傲地說,他們的連長叫王利和,是解放戰(zhàn)爭時打出來著名戰(zhàn)斗英雄,曾在蘇聯(lián)炮兵學校學習過,營長葛振林在全軍更是無人不知,他是狼牙山五壯士幸存者之一。丁裕超在赴朝鮮前的整訓期間,是優(yōu)中選優(yōu)的戰(zhàn)士,系統(tǒng)地學習過怎么使用高射炮、火箭筒、反坦克手雷、沖鋒槍、自動步槍、手榴彈等軍事技術。 丁裕超所在的部隊第50軍是第一批赴朝作戰(zhàn)的部隊之一,在朝鮮第一、二、三次戰(zhàn)役中都取得過不凡的戰(zhàn)績。1951年3月,全軍曾回國休整,7月再次入朝參戰(zhàn),擔負朝鮮西海岸防御任務。1951年下半年,為保證后方安全,并配合正在進行的關于“島嶼部隊撤退問題”的停戰(zhàn)談判,志愿軍總部命令第50軍收復大和島、小和島。大、小和島是美軍和南朝鮮軍深入朝鮮西北部的重要前哨陣地,該島及其附近的椴島、炭島等島嶼,駐有南朝鮮軍和美軍情報機關人員一千多人,部署有雷達、對空情報臺和竊聽設施,專門搜集朝、中兩國的軍事情報。 1951年11月30日,我50軍的兩個攻擊營,在我航空兵及丁裕超所在的炮兵部隊火力掩護下,由登串洞港口起航,發(fā)起攻擊。當我攻島船隊進至距大和島約1500米處,我炮兵對大、小和島守敵及其防御工事進行了猛烈的炮火轟擊。戰(zhàn)斗打響后不到兩個小時,就收復了大、小和島,隨后又經(jīng)過三天的反復清剿,將隱藏在島上的敵人全部肅清。丁裕超沒過足打仗的癮,似乎沒怎么出力戰(zhàn)斗就結束了。
駐守西海岸 1953年初,志愿軍總部意識到,美軍將有可能采取類似戰(zhàn)爭初期的“仁川登陸”行動,進而截斷朝鮮北部的鐵路、公路交通線,對“三八線”我軍形成合圍態(tài)勢。第50軍受命駐守在朝鮮西海岸的清川江地段,組織抗敵登陸作戰(zhàn)。 丁裕超記得,5月3日,連指導員和連長去團部開會,已是連司務長的他代替連長來到前沿陣地,檢查備戰(zhàn)情況。待他剛走進戰(zhàn)壕,一串類似口哨的尖利聲音突然響起,隨后就有10多架敵機飛臨海岸上空轟炸。我方高射炮發(fā)起攻擊,打下來三架敵機,其余敵機逃逸而去。過后,戰(zhàn)士們看到附近一所學校和一些民房被炸為廢墟,心里非常難過。連長告訴大家,敵人只會空中丟炸彈,要想從這里登陸,比登天還難,青川江兩岸,早有嚴密火力布暑,單單陣地下面的一片海灘上,就有朝鮮人民軍埋下的四千多顆地雷。 5月4日,敵300多架轟炸機開始對青川江兩岸進行瘋狂轟炸,我空軍部隊出動力量在空中阻擊,高射部隊也同時發(fā)起攻擊,青川江兩岸頓時炮火連天、遮天蔽日。敵兵艦在青川江面終于露頭了。部隊首長要求,沒有命令不準開炮,等敵艦隊大部進來了再打。然而,由于江對岸朝鮮人民軍的一個女炮兵師缺乏作戰(zhàn)經(jīng)驗,當敵兵艦只開進四艘時就開炮了,結果一艘沒打著,敵兵艦聞風而逃。過后戰(zhàn)士們得知,那天一共來了12艘敵兵艦,而且敵總指揮官就待在第七只兵艦上,如果人民軍女炮兵師也像志愿軍一樣沉著冷靜,敵多數(shù)兵艦就少有生還的可能。志愿軍一炮沒放,敵人的登陸計劃就破產(chǎn)了,戰(zhàn)士個個都窩了一肚子氣。 也有比較驚險的經(jīng)歷。1953年的7月19日,丁裕超帶著一個班的戰(zhàn)士,坐著機動船,帶著一門小炮和輕機槍,去一百多海里外仍被敵占領的云霧島進行偵察活動。中途,天氣陡變,大雨傾盆,狂風大作,排排巨浪打來,兵船拋上拋下,起幅有10多米高。丁裕超與戰(zhàn)士們拼死與狂風海浪搏斗,好不容易才靠上離云霧島僅一千米的一個小島礁上,連接拋下兩個錨,鋼繩都掙斷了,幸好最后一個錨拋下,小船穩(wěn)住了。等海潮退去,兵船卻被擱淺在沙灘上,進退不能,屋漏偏遭連夜雨,發(fā)報機又壞掉了,無法與部隊聯(lián)系上。丁裕超心急如焚,只好讓戰(zhàn)士們對兵船進行偽裝,然后等待機會靠近云霧島。整整等了一天,機會突然降臨,一是海潮漲起來,二是發(fā)報機修好了,三是護航飛機發(fā)現(xiàn)了他們。他們正準備靠近云霧島時,卻接到撤回的命令。 這次不成功的行動,丁裕超過后想起來就后怕,他們擱淺時,隨時有可能被云霧島上駐扎著敵軍發(fā)現(xiàn),也隨時有可能被消滅。 7月27日,朝戰(zhàn)敵我雙方終于簽定停戰(zhàn)協(xié)定,取消一切軍事行動。 此后,第50軍一直作為守備部隊駐守在朝鮮西海岸,直到1955年回國。 回國的列車在安東市??繒r,從列車到大街上的一段路程,他們的腳沒法著地,歡迎的群眾將他們一個個抬到大街上。丁裕超真正體驗到,志愿軍戰(zhàn)士在祖國人民的心中有著多重的分量。
老兵心中的豐碑 丁裕超1958年退役。以后的經(jīng)歷簡而言之,他當過人民公社的干部,當過中學校長,最后當農(nóng)民,擔任過村支書。 丁裕超有些遺憾的是,在炮火連天的朝鮮,他似乎沒有過那種沖鋒陷陣、出生入死體驗,甚至,連一次負傷的經(jīng)歷都沒有。 丁裕超講述時,常常要停下來,一句不漏一詞不錯的給我唱軍歌。一首又一首。我沒打斷他,而是沉靜感受一個老兵的情懷。我在想,丁裕超在朝鮮僅四年時間,在他近80歲的人生中,只是二十分之一部分。這在平常人,只是當作歷史的沉跡不屑一顧,而在一個老兵心中,卻是一座豐碑。似乎,他所有的榮耀和一生都寫在了上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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